川泽盈晏

[磊伦]千金不换(九)(十)

Notes:

古风AU,伪兄弟年下

最悲剧的莫过于,圈都快冷了,坑还没填完

出差路上候机大厅爪机码字,有疏漏请见谅

9.

吴磊时常梦见壬辰年那个漫长而多舛的冬天。

壬辰年孟冬望日,东北六郡地忽大动,城郭屋宇尽皆毁损,震后天降赤雪,数日而不歇。一时间哀鸿遍野,讹言四起,冻饿死者陈尸于道,人心惶惶不可终日。二皇子伦临危受命,领户部左侍郎费念州等前往赈灾。

彼时吴磊正因两月前随军平乱途中伤及左肩,被母亲扣在尚书府中闭门休养。邓伦此去极为匆忙,甚至无暇当面话别,只托家丁送了《太公六韬》到吴磊房中,嘱他认真研读,自己回来便会登门考问功课。

吴磊当时只道邓伦不出月余必能返转,却不知此一别竟几成永诀。

十五日后,壬辰年仲冬朔日,兵部侍郎贺沂中、枢密使季景岚结党营私案发。太子亲信、御史中丞阎敬之奉旨查办。

阎敬之乃芒朝第一酷吏,善指皂为白,以上意为治狱准绳。阎敬之推审一人,必能逼诱构陷十数人,借此铲除朝中异己。

满朝文武心中皆知,阎敬之审案之日,便是人间鬼门大开之时。

吴磊从前来探病的同僚口中听闻此事时,尚不知道此番将被那洞开的血口吞掉的,正是自己的父亲,两朝老臣、兵部尚书吴德芳。

又十日,前兵部侍郎贺沂中不堪拷打,在狱中自缢未果。阎敬之得太子授意,顺势构陷兵部尚书吴德芳为幕后主使,逼迫贺沂中承认自己之求死,恰是为了保全吴德芳之性命。

没有人知道,那些望之即伪的证物和漏洞百出的证词,如何最终说服了年迈的圣皇。或许他真的已经年老昏聩,难辨忠奸是非,又或许吴德芳身居庙堂二十五载,其威能服物、智能动众之势,让圣皇动了他漫长帝王生涯中的又一次杀机。

直到大理寺狱丞的皂靴踏入了尚书府的大门,吴磊才真正嗅到了鬼门内腥臭的阴风。枕边那部《太公六韬》方读到《顺启》一篇,便被抄家的吏卒掀翻在地上,遭无数双脚践踏。

吴磊在狱丞的呼喝声和女眷的啼哭声里,最后回望了尚书府一眼。这座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宅院,正在鼎沸的声浪中缓缓倾覆。唯有先皇御赐的匾额静静高悬着,“世德流芳”四个大字在冬日残阳的余晖里,闪着冷冷的寒光。

狱中的时光仿佛如水流逝,又仿佛凝滞不前。吴磊想象中的拷讯始终没有到来。初时,他每日喊冤不绝,但全然无人理会,一个老迈跛足的送饭卒是他一天中能见到的唯一活物。

如此过了几日,吴磊终于明白,自己在这个结党谋逆案中,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一环。或者说对于欲加之罪而言,除了圣皇的心思,旁的一切其实都可有可无。贺沂中季景岚的案子不是必须的,证物和供词不是必须的,只有父亲这个兵部尚书的死是必须的。

而依照芒朝律法,谋逆者处斩,家属缘坐,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。

在意识到死之将至的这一刻,吴磊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。他从此不发一言,仿佛已和这座死寂的牢狱融为一体。

但他的思绪从未有须臾止歇。他想念蒙冤入狱、如今死生不明的父亲,想念羸弱多愁、即将入官为婢的母亲,想念戎马倥偬、已为国战死沙场的兄长。

想念那个对朝中巨变恐怕仍一无所知、还惦记着回京后考问自己《六韬》的爱人。

如无意外,赈灾的仪队应已结束使命踏上归途,不出十日,便可重返京中。

吴磊时而希望那些赈灾安民的事务拖住了邓伦启程的脚步,好让他不必面对死别的时刻;时而又希望那返程的仪队能日行千里,好让二人永诀前还能得以相见。

又一日,京城天降大雪。吴磊立在囚室窄仄的窗前,看鹅毛似的雪絮从铅灰的天际抖落。两名狱卒不知是避雪还是偷闲,竟站在吴磊窗底闲谈起来。

其中一个道:“圣上昨夜不知怎的突然大动肝火,天还没亮便来了道十万火急的旨意,要将那姓吴的大官砍了。害得弟兄们大冷的天里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,在刑场雪地里几乎冻成了冰溜子。”

另一个跟着问:“听王五说,那姓吴的脖颈硬得很,斩了三刀才将他的首级斩下,且双目圆睁,死不肯瞑,躯干屹立,不曾倒伏。可有这等异事?”

之前那个忙不迭答:“王五与我亲眼所见,还能有假?”接着又道:“我从刑场回转,刚到狱门口便听戚老二嘴里一叠串骂个不休,可是号子里又有哪个想不开的寻了短见?”

另一个答:“还不就是那无头鬼的老婆子,眼见着当家的叫人拖了出去,必是有去无回,跟着就用裙带往梁上一绕,随着去了。”又感叹说:“这可真是死催的。我听闻那二皇子赈灾的仪队已到了芒山脚下,不两日便能进京。大灾之后必有大赦,这妇人也是心急,竟连这两日都等不了了。”

头一个声音又响起来:“你可真是干饭都吃到了狗肚子里头。姓吴的犯的是谋逆的罪过。十恶不赦,更何况谋逆乃是十恶之首。皇帝老儿就算把全天下的贼人强匪都赦了,这姓吴的一家也得是该绞杀的绞杀,该流放的流放……”

吴磊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,但腔子里的血又仿佛烧沸了一般烫得心口生疼。他从没想到会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得知父母的死讯。可怜吴家两代人几十载为国尽忠,最后一腔热血不过泼在了京郊的雪野荒地上。

而自己,在短短十七载人生的最末一程,竟还要遭这一日之内丧父失母的痛,成了偌大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。

吴磊在浑浑噩噩中呆立了许久,直到那跛足老卒送囚餐来发出响动,他才恍若初醒,扑过去抓住囚室的木栅:“今天是何月何日,现在是什么时辰?”

那老卒漠然地看他一眼,随口道:“腊月初一,申时刚过。进了这儿,人间的日子已和你再没干系。以后不必多问了。”

窗外的天已尽数黑透,雪势止住了,只有零星细雪悄然飘落,在月色里映出碎玉似的寒光。

吴磊前襟已被泪水浸透,此时贴在皮肉上,只觉得寒凉透骨。心中更是凄茫如一片雪原,唯有邓伦的名字如一星微弱的萤火,为他留存着这人世间最后一丁点暖热。

两日,还有两日,伦哥,求你来看看我……

10.

然而两日之后,吴磊等来的并非是邓伦,而是一纸赦令。

大灾之后的大赦果然如期而至。但吴磊万万没想到,自己这个必死之人,竟也赫然在被赦之列。

“兵部尚书吴德芳谋逆处斩。其妻容氏殁于狱中、其女吴氏姒玖已嫁为人妇,除此二人,女眷皆入官为婢,伯叔父、子侄流岭南,田产、资财全部没官。其子吴磊,年十七,按律当绞,然念其年尚轻,在军中素有功绩,特赦其死罪,流放碛西,与披甲人为奴。”

为什么要赦免我?是圣皇的巨手实在不屑于碾杀一只蝼蚁,还是伦哥……

他回来了。

他回来了!

吴磊觉得自己胸腔里冷得像石块的心脏又热了起来,跳了起来。他忽然对世间又生出了留恋。三日后,他即将走出这座大狱,踏上流放碛西的长路。但他坚信,在那之前,邓伦定会来见自己。

只需一眼,便可支撑他走余生很远很远的路。

但什么也没有。

没有狱中告别,没有郊野相送。

邓伦就像将他遗忘了,或者根本从未曾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。

直到快行出了京城地界,吴磊还忍不住地回首遥望。他固执地认定邓伦一定就站在某处望着他,只是自己目力所限,竟找寻不到。然而他望断了每一条来路,所见不过冬日晴空下积了雪的苍茫大地,杳无人烟。

押送的官差见吴磊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不由挖苦道:“你家这是结党谋逆的大案子,旁人唯恐避之不及,哪个还敢来相送?难道想把自己也结成你家的党羽不成?”

吴磊心中越来越沉。几乎怀疑自己被赦免完全是圣皇的心血来潮,根本与邓伦毫无关系。但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。他不相信邓伦得知吴家的遭际会无动于衷,他不相信这赦令背后没有邓伦的推波助澜,他更不相信他们之间的爱意有丝毫作伪。

但他又为何不来?

吴磊短短几日内情绪历经剧变,此时心中惊疑交错,一时间巨恸不已,不由得发出一声痛呼:

“啊——”

“可是发了噩梦?”

吴磊从梦中悠悠醒转,只觉身上冷汗淋漓,一双沁凉的手正抚在自己额上,替自己拭去汗水。他睁开眼睛,正对上那双秀丽的凤目。此情此景他在梦中幻想过无数遭,如今幻梦成真,只是晚了十年。

“我梦到壬辰年腊月初一的那场雪。”吴磊坐起身来,将邓伦的手握进掌中反复摩挲,“纷纷扬扬的,仿佛没有尽头。”

“是啊,从丑时直下到申时,把京城都变作了雪原。”

“你那日竟已在京中。”吴磊一双眼睛精光大盛,牢牢盯在邓伦面上,“如若不然,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?”

“我那日……尚随赈灾仪队在芒山脚下,并不知京中气候,只是后来听旁人说起。”邓伦顿了顿又道,“当日你父亲被匆匆处斩,坊间皆传那场大雪是为他而落。因此我才记得。”

“那两日后仪队回朝,至腊月初六我被押解离开京城地界前,你定已身在京中。”吴磊深吸一口气,终于问出那个萦绕在心中十载的问题,“却为何始终不来见我?”

“我在东北六郡染了寒疾,一路皆在病中昏睡,连入朝面圣,都是请户部左侍郎费念州代为禀报。至于仪队何时进京,京中又发生了何事,我一概不知。直到壬辰年尾,这场病去了,我方才知晓……”

吴磊的目光在邓伦脸上逡巡了良久:“伦哥,你我已虚掷了十年时光。此番相聚苦短,不过人间三日,你若心中还爱念我,便休要再瞒骗我。”

“当年事,我是对不住你,但绝非骗你。”邓伦眼尾泛红,声音哽咽道,“待我从病中坐起再去探问时,那碛西的戍边大营中说你……恐已殁于流徙途中。又兼边地多豺多狼,竟连尸骸都未寻获。这么多年……我只当你已不在人世了。”

吴磊见邓伦神情极悲苦,两行清泪顺着玉琢似的面颊滚滚而下,心中便是有万般疑问也顾不得了。他忙将眼前人揽入怀中,在他背上不住拍抚着。

“我确是差点死了。”吴磊在邓伦耳边缓缓讲述道,“行到武威地界时,押解的队伍遭遇群狼。那官差自顾不暇,不多时便有两人葬身狼腹。我双手被缚,眼见一头母狼张着血口向我扑来,只得用腕间镣铐的铁索绞住那畜生的脖颈。混乱中,竟与它纠缠着双双滚落山崖。”

邓伦听到此处,浑身颤抖,似乎身在险境中的不是吴磊,却是自己一般。

“也是我命不该绝。待我再醒转,发现那母狼的脖子竟已在坠落中被铁索绞断了,镣铐也已摔得松动。我于是捡了尖锐利石砸了几遭,便将它们除了。我周身除了擦蹭伤,竟无别的大碍。唯有你赠我的玉坠,我一直贴身带着,却在乱中遗失了。”

邓伦闻到此处不由得“啊”了一声,凤目中悲苦之色愈深:“那你又是怎样到了突延拓?还做了带兵的将军?”

吴磊于是将自己如何背了狼尸,一路躲避追兵向南行去,途中渴饮狼血,饥餐狼肉,终于到了突延拓国边境,又如何装聋作哑,混入守边的军中做了杂役,并暗中修习突延拓语,终而被擢拔为底层兵卒,又如何历经大小战役无数,一步步做到今日的位置,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。

回想这十年间种种艰险旧事,二人胸中皆澎湃不已,乃至久久无言。

见邓伦神色恍然,一张清俊的面上血色尽失,吴磊心疼不已,不由凑上去轻轻啄吻他的唇角:“伦哥,都过去了,今生能再同你相见,已是上天赐予我的大幸。”

邓伦双目中满是凄迷之色,过了半晌才幽幽开口道:“是我无能,竟害你受了这许多苦。”

吴磊急急辩驳道:“你如何能把这些都怪到自己头上,竟将阎敬之那恶贼摘了个干净?”

“阎敬之也不过是把被人擎在手中的刀。皇兄即位后,已寻了个由头将他贬官削爵,流放驩州。才行到半途,便被昔日仇家趁夜割了喉咙,血尽而亡。”

吴磊闻言心中一动:“可知是哪个仇家?”

“阎贼血债累累,对其怀仇之人自成一家,由谁动手又有什么分别?”

吴磊还欲追问,邓伦却再不多言,反而又调转话头,细细问他在边地所过的生活。两人依偎着说了好一会儿话,到了天光微熹的时候,竟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。

再醒来时,吴磊只觉得怀中像搂抱了一团火,定睛一看,邓伦面上通红一片,双目紧闭,已不知何时发起了高热。吴磊心中惊惧,一叠声地唤他伦哥,却都没有反应,竟已是人事不省了。

吴磊急忙披衣出帐,先唤了突延拓军中巫医近前查看,谁知那巫医把了邓伦的脉象,只不住摇头。吴磊无可奈何之下,只得命亲兵到王帐中秉明情况,得了首肯再往那芒朝使团中去请大夫。

那突延拓王本就只想煞煞芒朝威风,万不敢伤了对方使臣性命。如今听吴磊亲兵来告,不由大惊失色,忙嘱其速去芒朝使团帐中搬救兵。

不一会儿,帐门开阖,一个干枯瘦小的老者由亲兵领着,一路行到了帐中。吴磊恐被芒朝故人认出,已将那兽形面具带上,又做出一副漠然模样,垂手立在一旁,一双眼睛却牢牢盯在邓伦身上。

那老者行到近前,草草向吴磊施了一礼,便匆匆走到床畔察看邓伦的病况。吴磊这才发现,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二皇子府上内侍,自己少时常亲昵地喊他韩伯的韩启良。

吴磊心头一热,几乎想立刻上前相认,却碍于亲兵还在帐中。他便寻了个由头,胡乱将那兵士打发了。转回来刚欲亮明身份的当口,却见韩启良手握一枚灸针直向自己双目刺来,神情悲愤,口中大喊:“我家殿下龙血凤髓,岂容你这番狗如此折辱!”

吴磊大惊,避退中正瞥见邓伦静卧于床榻,前襟已被韩启良解开,显然是正欲为他施针解热。玉白的肌肤上红痕深浅,明眼人一望便知昨晚帐中发生了何事。

饶是隔着面具,吴磊都觉得自己面皮窘得发烫,不亚于青涩时在房中自渎被兄长当场撞破。他一边夺下韩启良手中的灸针,一边将面具猛地扯掉:“韩伯,是我!”


Ps:约摸再有两发完结,亲亲各位看文的小天使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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